村上春樹曾寫道:「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,當然,應該就不必這麼辛苦了。我只要默默伸出酒杯,你只要接過去安靜地送進喉嚨裡去,只要這樣應該就成了。」在另一個世界裡,他/她們同樣安靜地說話,繩子是唯一溝通的語言,非常簡單,非常親密,非常誠實。憑藉身體感覺,織羅成赤裸且深入的交談。
(攝影|Danceboy)
舞台上,僅著襯衣的少女在繩師迅捷騰挪、往返俐落的綑綁手法下,被吊至空中、四肢曲折,卻依然維持著巧妙的平衡,繩師只要隨手一撥,身子便如風鈴般搖曳旋轉。她表情痛苦、眼神迷濛間輕聲叫喊,受到感應的繩師,憐惜地捧著她臉頰親吻或耳畔呢喃,兩人間的情慾交流不言而喻。
這是日本特有的「繩縛」,不同於西方SM多用皮鞭、馬甲、枷鎖、鐵鍊、靴子等道具,日本發展出一套以麻繩束縛為主的愉虐路數:把繩索結成層層花式、精密的束縛,受綁者看似失去自由,卻從中獲得慾望流動和釋放的快感。
日式繩縛的起源,可以追溯到古時的「捕繩術」:由於日本古代缺鐵,無法製作手銬或鐵鍊來控制犯人行動,而是以麻繩綑綁犯人,而且各地綁縛方式也不同,甚至形成流派。捕繩術的應用後來被搬上「歌舞伎」舞台,傳遞了「被綁該是什麼樣子、什麼感覺」的概念深植於大眾心中:這種庶民娛樂,為了迎合大眾口味,常充滿戲劇張力。其中對日式 SM 與繩縛影響特別深遠的是「責め場」,意指劇中角色遭拷問、虐待的情節,這也奠定了日式愉虐美學的基調:當高貴的主角因命運多舛受苦折磨,卻仍不屈服時,種種壓抑、苦悶的劇情張力昇華成淒美感,與暗潮洶湧的情慾悸動合而為一。這些表演段落也被畫家納入「浮世繪」題材,觀眾看完戲可以購買相關畫作作為收集留念。於是繩縛藉由這些形式流傳下來,影響力直到今天。當今日本藝壇最為人熟知的作品呈現,便是荒木經惟一系列的繩縛攝影。
(攝影|郭文景)
日本繩縛演出初期多在小酒吧進行,並不特別講究場地專業性,也鮮少事前排練,簡單開場、即興成份佔多數;若出現繩結失靈等突發狀況,也僅能依靠臨場反應和經驗化解危機。隨著時間遞嬗,舞台空間擴展,「情結」細微處難以讓台下觀眾看清,因此演出進化成大動作、加上音樂,甚至多了劇情,為的是讓觀眾更容易進入這個世界。例如常見於成人博覽會的繩縛表演,主打奇巧風格,觀眾買票入場正是為了欣賞一場「美麗的愉虐儀式」。繩縛方式千百種,創意無限,能否在困難的姿勢下仍將繩模的身體負擔控制在合理程度內,成為判斷繩師功力的準則。從繩的位置、張力,到繩模的表情、反應,繩師有無數的細節得注意。
演出經驗豐富的小林繩縛(Nawakiri Shin),也曾在練功期以高超技巧自詡,卻在一場莫斯科國際繩縛派對上見識到極簡古樸的日式繩縛表演後,推翻了技術腦充血的想法,認知到「有情」才是日式繩縛的真諦:將注意力從繩子拉回到伴侶上,了解彼此的心意,重視細微反應,兩人間的溝通交流,終究要回歸情感面的互動為基礎,其他身外長物都是多餘。雖然身經百戰,小林繩霧到頭來還是懷念早期繩縛場域的親密性,空氣中瀰漫化不開的濃稠情感,體會也更為直截、真切。
金庸小說中描寫絕頂高手獨孤求敗,畢生練武階段從利劍、軟劍、重劍到木劍,最後才是無劍。「四十歲後,不滯於物,草木竹石,均可為劍。自此精修,漸而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。」通曉劍意後,則無所施而不可;就算將所有變化拋諸腦後也無妨。因為忘得愈是乾淨、徹底,愈不受原本劍法拘束。「無招勝有招」方為劍術最高境界。修煉繩縛本事亦然,丟掉招式包袱,也許會有更多可能。一門技藝學到最後,功夫爐火純青、日臻化境之際,反而要懂得打破自己歷來習得的框架,才算更上一層樓。但這不代表基本功就不用做了,初學者還是得穩紮穩打進修、逐步累積知識與功力、懂得分辨優劣,先格物才能不拘一格。
少即是多,小林繩霧信奉的簡約美學正是如此:「愈精簡的表演愈高明。繩師捨去繁複技巧,展露自己和繩模之間的情感,而且要讓觀眾看見,這很困難。」如果繩師與受縛者之間沒有情慾流動,那就像在看一件徒具形式卻少了靈魂的作品,也很難打入觀眾心裡。
(攝影|Danceboy)
即便是熟悉的搭檔,一旦兩人在現實生活中有齟齬爭執,情緒影響體感,上台表演自然也會產生負面效果。「捨棄了技術、套路的保護,我和一個人用繩還能玩出什麼,便真實地反映出我和她的關係。情緒上的弱點、彼此心結也無所遁形。」如果人品可以從打麻將看出來,繩縛綑綁的過程也是會逐漸顯出一個人的心性。有人急躁、有的自私,在有壓力的當下,繩穿不過、繩頭卡住、繩路不順、揮汗十多分鐘後效果仍不如預期,這時許多性格的弱點、兩人不快的回憶,都會一股腦湧上。小林繩霧也曾這樣回憶起兩人關係中種種的、多年的死結,越綁越憤怒,直到被人打斷,「你在做什麼?你在氣什麼?」然後被下令到一旁休息。
繩縛的修業路上除了砥礪技法,也磨練心性。才讓人體會到,在極限的情境下了解自己、了解彼此、學習如何共處,是一種共同成長的過程。他認為,繩縛之路不單是技術面的精進,而是人格與心理素質的成長;除了是個人修煉,也是與伴侶、他人、環境的互動關係。
一般人玩繩縛以輕鬆情趣為主、無須講究完美無缺,舞台上則會挑戰較高難度的技術,強調起承轉合和戲劇張力。只見繩師專心一致,手法俐落流暢,時而強烈激情時而柔情愛撫,動作隨著音樂節奏徐疾有致;通常看起來愈美的姿勢,繩模愈不舒服,所以如何在搭檔可以忍受又安全的範圍內取得平衡、雙方又能達成共識,就是一種默契。若是攝影紀錄,則須特別注意繁瑣的繩縛與裝飾細節呈現。「如果綁得過程很順暢,可以回味良久不已,雙方都盡興、那種滿足感甚至可能勝過實際性交。」在他眼中,高明的繩縛表演是毋須進行性行為,就能產生濃密性氛圍。
圈外人由於不了解繩縛,常常是經過大眾媒體包裝、裹上了一層糖衣後,成為某種次文化奇觀。「我不希望繩縛被描述得很像一門藝術,因為這樣大家會把它想像成去情慾的表現。等於從脈絡中抽取出美麗的、可被接受的部份,然後去觀賞、想像。但撐起整個SM本體的正是個人情感和慾望。」小林繩霧表示,像SM裝扮為時尚產業收編,成為大眾流行文本中的小小點綴,卻容易被用過即丟,滋養它的土壤和背景構成,往往受到忽略。
受縛者美在其表情與姿勢。“Beautiful suffering”是長久以來存在於日本文化的精神之一,透過肉體的受苦呈現動人心魄的美感。性的愉悅雖不直接存在,卻彷彿是某種「不在場的在場」;身處這種異色情境底下,情慾流動的層次無比豐富。繩師愈是編結出一道道花式繁複的繩結、施加痛楚,受縛者愈能釋放壓抑在幽暗深處的慾望。繩縛成了一種淨化儀式,將當事人從俗世這端渡化到迷幻極樂的彼岸;愉虐的終情之吻,是給對方重獲新生的獎賞和救贖。
雖然繩師看起來主導性強、彷彿可以任意操控繩模,但正確的態度是具有體貼、照護的心,隨時留意對方感受,而非自以為是、恣意妄為,畢竟對方是在充分信任的情況下將自己全然交出,珍惜這份託付的心意比什麼都重要。
對於有心想投入、鑽研繩縛的人,小林繩霧提出三點建議:
一、因為需齊心協力完成,所以同伴很重要,要找到「對的人」。
二、對方最好是你「愛/想要」的人,既渴望、掙扎卻又想疼惜的複雜情感,會讓你想用某種方式對待,為這段關係添加魅惑的因子。
三、雙方都願意敞開心胸、一起探索的未知情慾領域的各種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