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王佩迪（現為交通大學動漫數位文創學程兼任助理教授）

《上癮》捧紅男主角黃景瑜和許魏洲，通吃男女影迷。

日前，中國最新公布的「電視劇內容製作通則」白紙黑字寫明，電視劇不得出現涉及「同性戀、婚外情、未成年人早戀」「宣揚靈魂附體、輪迴轉世、巫術作法等封建迷信思想」等內容。而近期讓耽美*風潮受到主流大眾注視、講述男男戀情的中國網路劇《上癮》，也於日前被保守的中國當局強制下架，雖然目前台灣愛奇藝或 YouTube 網站上仍可觀看，但部分內容卻已遭刪剪，讓粉絲有所不滿。

*耽美類別就是針對腐女腐男——腐，源自日語「腐女子」，意即對男男戀情作品情有獨鍾——讀者所寫的浪漫男男戀。

這波因中國政府禁播而造成的話題性，讓 BL （Boys’ Love，男男戀）文化的曝光率大大提升，甚至星座專家唐立淇，也在網路直播影片中以「腐女」姿態「出櫃」，提及《上癮》時，更大力強調演員「顏值」的重要性，讓連兩日的網路直播湧入大量腐女子們的討論，被網友戲稱為「立淇之亂」。

究竟，《上癮》是一齣怎麼樣的作品呢？

順應近年的 IP （智慧財產權）改編風潮，電視劇、網路劇、電玩、手遊等各項娛樂產業，紛紛將已然在網路上流傳的熱門作品（即 IP ）進行改編，一來有現成的劇本內容設定，二來則有既成的粉絲支持，而《上癮》即是改編自網路作家柴雞蛋的耽美小說《你ㄚ上癮了》。

因此，很明顯的，這塊市場在中國受到一定程度的矚目，再加上此劇男演員們各個顏值甚高，其中有霸氣的高官子弟顏海（黃景瑜 飾）、傲嬌的貧窮男白洛因（許魏洲 飾）、暗戀白洛因的轉學生尤其，和呆萌又秀氣過頭的同學楊猛。這齣青春校園男男愛情網路劇，雖然耗資成本不高，但據網友討論指出，影片拍攝的還原度頗真實，其中完美的選角更是此劇最主要的成功原因。

《上癮》由許魏洲、黃景瑜、陳穩、王宇等主演，演員的高顏值也造成此劇的高討論度。

不過，《上癮》之所以受歡迎的原因並不僅於此。首先，網路劇《上癮》並非是腐女就一定會喜歡，所吸引的粉絲也未必就是腐女子，有腐男子，也有同志，當然也有非屬這些族群的觀眾。不過，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是：《上癮》既能吸引某些腐女觀眾，又能同時滿足男同志社群。

既然是耽美小說改編，製作團隊當然預設觀眾是以女性居多沒錯，不過，《上癮》在台灣同志社群中也同樣受歡迎。近一、兩個月內，批踢踢的 Gay 版有許多對《上癮》的示愛言論：「顧洋我的菜」、「白洛因無敵霹靂帥」、「白爸太帥了」等，這些推文都顯示，劇中演員們的「顏值」，除吸引女性觀眾之外，也同樣符合男同志們的口味。

Gay 版上的鄉民對《上癮》反應熱烈。（圖片來源： PTT gay 版截圖）

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， BL 文化尚未如此開放，耽美作品頂多是從日本少女漫畫衍生出的「少年愛」類別。早期少年愛漫畫家筆下的男男主角，仍偏向強調其陰柔特質，就好像是把少女漫畫中的女主角，畫成沒有胸部（其實少女漫畫中的女角向來不強調前凸後翹身材），然後說他是男的。這總讓人聯想起少年愛經典之作《風與木之詩》中的男主角吉爾貝特，有著金色捲髮、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長睫毛，總是穿著有蕾絲花邊或薄紗狀的襯衫。

總之，這些少年愛作品的特色，不在於這角色是否長得像男生，強調的是禁忌戀情的美麗崇高；也有人認為，這樣的主角要用「美麗」形容，而非「帥氣」。也因為如此的外型描繪，過去少年愛作品的男主角們，和男同志社群所慾望的對象標準並不一致（陽光壯碩外表較是多數男同志的慾望投射），少年愛主要仍遵循少女漫畫的唯美畫風。

少年愛經典之作《風與木之詩》中的金色捲髮男主角，仍延續少女漫畫的唯美外型，較難吸引男同志社群。

不過， BL 作品已隨著時代變遷而有所改變。第一，男男配對（ CP ）的多樣性：傳統的強攻（1號）弱受（0號）模式已經不是唯一選項，雖然還是有腐女喜愛強勢的角當攻方，但也有不少腐女的心聲是「看到這個傲嬌強勢的主角，實在讓人很想把他攻陷」。於是，弱攻強受、忠犬攻 X 女王受、學弟 X 學長、下屬 X 長官等等五花八門，永遠都有新的配對模式出現。

第二，男性特質的多元化：男主角們的設定各有特色，且愈漸豐富，從傳統的王子型、貴氣、健氣、正太、偽娘，也開始出現不少以健美、肌肉、粗曠、大叔的 Gay 漫風格角色。雖說耽美就是要美麗，但近來逐漸走向 Gay 漫風格的 BL 作品和耽美其實搭不太上邊，因為 Gay 漫風格通常較強調肌肉、健美身材和某些同志圈偏好的陽剛屬性（這或許是我個人對同志社群的刻板印象，相信社群內部應該還是存在異質性，而且，同志社群也不一定只吃 Gay 漫風格 BL ，在此只在強調角色多元化）。不過，也因為如此多樣化，除了讓腐眾們有各自選擇偏好的自由，也讓讀者群逐漸擴展到同志圈，許多 BL 作品在同志圈也同樣吃得開。

《上癮》兩位男主角設定成顏值高、身材好，同時滿足腐女和男同志社群觀眾。

時至今日，同志社群和腐眾圈已不再那麼明顯區隔。曾聽聞有同志朋友看了 BL 或百合（女女戀）作品後，更加確認自我認同，也有同志因看了 BL 中美好的戀情，而產生不少共鳴和心靈撫慰。當然，還是有人指責 BL 描繪的男男戀跟現實完全不同，不過，我認為大眾流行電影拍出的故事也未必符合現實了，爭執此點不是雙重標準嗎？重點應在於，這些作品究竟能帶給觀眾哪一方面的滿足。

於是，在同樣慾望男性身體和臉蛋的腐眾及男同志身上，《上癮》這齣戲達到某種平衡，同時得到兩方的正面評價。尤其同志社群開始主動去了解 BL ／耽美文化，並透過耽美作品，感受到同性戀情的美好，在不友善的現實生活中，能夠透過《上癮》，跟著主角們重回青春年少時期，看著跨越性別界線的愛情和戀人間甜蜜的互動再現於螢幕上，這種共鳴和撫慰效果，不也容易讓人上癮嗎？

青春愛情網路劇《上癮》跨越性別、年齡、性向，喚起眾多觀眾自身的年少回憶。

事實上，網路劇《上癮》本身有很多值得批評的地方，例如剪接粗糙、某些劇情設定不合理、演員演技也有很大進步空間。不過，儘管如此，相信大家關注的焦點仍集中在男男主角間的甜蜜、激情互動（我想看激情的無刪剪版啊！）。

至於劇中的女性角色們，我真的個個都不愛，非常不愛。前女友們不是太驕縱就是死纏爛打，女同學們個個像花癡，母親則描寫得愛慕虛榮，難道就沒有比較正常一點的女性角色嗎？這是否就是中國耽美小說中，「厭女情結」的展現呢？如果單就《上癮》而言，我的確感受到作品本身的「厭女」，然而這是否代表著腐女社群是厭女的呢？答案是否定的。

有人認為，腐女非常討厭在 BL 男男戀情中出現女性角色，因女角的出現代表威脅和危機。在異性戀預設的文化之下，女角會對男男戀情產生威脅，若是女友或前女友，則更是讓女性讀者嫉妒，因此女角在作品中往往都不討喜。如此說法不無道理，但，不討喜不代表一定要把女性角色抹黑吧？當一個角色類別在劇中被這樣定型，常導致某些刻板印象。像我現在就很困惑，中國女孩子難道真的都是這樣子嗎？我想這應該不是真的。

由婁清飾演顧海前女友金璐璐，在劇中因懷疑顧海有新歡，而毆打另一名女性角色。

《上癮》之所以在網路上大紅還有另一原因，就是「翻轉性別和性向」這個主題的流行。近年來，除耽美小說、漫畫在中國網路論壇的氾濫之外，穿越、變身、各種翻轉（包括直男被掰歪）的設定，更成為重要的分類標籤。這些類別的背後，其實代表著網路創作者和讀者們，對既有社會結構有所不滿。透過穿越時空，讓平凡的主角——特別是女主角——擁有特殊的知識能力，足以破壞並改變當時的社會制度；透過變身或性別倒轉，讓人感受身為另一性別的不同生命經驗。例如，《太子妃升職記》中，花花公子死後變身為太子妃，不只穿越時空，還跨越性別，當這位原花花公子真正體驗到女人的生理期和生小孩的經驗時，往往讓女性讀者或觀眾大為痛快，內心其實抗議著社會長久以來對女性經驗的忽視。

至於《上癮》的兩位男主角，原本都是有女朋友的異性戀，如今卻因遇上彼此，而從直男變同志。這樣的設定其實並不那麼符合現實同志社群的經驗，但是，在腐眾們的眼中卻認為：這樣的愛情，都已經跨越了性傾向，必然更加禁忌、更加辛苦、也會更加值得讚揚啊！——而這正是 BL 作品中的常見設定。

《上癮》加入「直男被掰彎」發現真愛的劇情，愈禁忌愈獲得觀眾喜愛，在中國卻慘遭下架禁播。

愈來愈多類似的穿越、性別翻轉或 BL 作品大受粉絲喜愛，然而，中國當局審查禁止的聲音也不時有所耳聞，尤其是在 BL 作品的流通網站，常因一點的審查風聲，而被迫關站或限制進入。一方面可能是侵權問題，另一方面則是明顯對同性戀或色情作品的內容管制。無可否認地，中國政府仍未準備好接受性別多元議題。

這陣子電視劇《瑯琊榜》、《偽裝者》這類腐女眼中的「類 BL 作品」收視大賣之外，耽美網路劇《上癮》熱潮的快速擴散，更牽動了中國政府的那條敏感神經，中國廣電總局趕緊公布「電視劇內容製作通則」，規定電視劇不得出現同性戀、婚外情、未成年早戀等內容，同時也指出，未來將制定法令來規範網路劇，擬將比照電視劇的標準辦理。

然而，中國政府法規的限制，是否真能壓抑住群眾對於多元作品的需求？至少，在市場收益考量，以及年輕人在網際網路的活躍之下，很多聲音已經不如傳統的文化媒介那麼容易控制。中國政府或許仍想靠著 24 小時的監視審查機制來管制網路活動，但網民會翻牆、會「和諧」掉關鍵字，也會往外尋求更多資源。你永遠不知道未來的變化會如何，但人們對於追求進步思想的自由是難以限制的。至於《上癮》，或其他耽美或同志作品是否會持續在網路上發酵？這點是無庸置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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